九月三日

凌晨兩點半,電話鈴響個不停。飛鵬被吵醒後,直覺是警局有事找他,怕吵醒阿姨,立刻在臥室接起分機。

「喂。」

電話裡傳來粗啞低沉的男聲「麻煩我找宋齡玉。」

「她……她在睡耶。」

「你告訴她我姓彭,說有急事兒,她一定接。」對方一口濃重的京片子,應該是阿姨的舊識「請您等一下。」

於是他叫醒了齡玉,果然齡玉一聽到對方姓氏,立刻下床到客廳接起電話。飛鵬睡眼惺忪的走進廚房裡給自己到了杯開水,經過客廳時,竟然看見阿姨穿上騎車的外套,拿起摩托車鑰匙揣進外套口袋。

「這麼晚了妳要去哪裡?」

「老師中風了,我要去看他。」齡玉邊說邊找口罩。

「在什麼地方?」

「榮總。」

「那麼遠,妳要騎那台十八年的小五十去?」

「鶯歌都騎去了,榮總算什麼?」

「可是這麼晚?」

「現在是早上兩點半。」

「我是說外面天色很暗啦!」飛鵬簡直快用吼的了。

「不然你一二五借我。」齡玉走到玄關,穿上襪子。

「妳搬不動啦,我載妳去。」

「你一大早就要上班耶。」

「不然妳搭計程車去。」

「不要,我會暈車。」

「阿姨!」

「別擔誤我時間啦。」說完兩腳踏進球鞋,急匆匆的跑出門。

飛鵬只好關上大門再回去睡,上床前對著窗外的月亮祈禱阿姨會一路平安,因為阿姨沒有宗教信仰,實在不知道要求上帝,還是觀世音菩薩才好。

 

 

齡玉找到老師的手術房時,已經三點半了。彭景華,老師的次子小武和他妻子,同班唱銅錘花臉的李豫,唱青衣的徐蓮芳已經坐在手術室外了。

「小武,老師還好吧。」齡玉問

「不知道,一個半小時了醫生還沒出來。宋姐,您先坐吧。」小武比齡玉晚一期入學,唱戲的人對輩份看的很重,到了這種年紀還是會尊稱學長姐。

蓮芳和彭景華挪出個位置,讓齡玉坐在他們中間。

「立文呢?」立文是老師的長子,也和齡玉同班,唱老生的,幾年前已經和老婆、小孩移民到加拿大。

「通知他了,現在大概在買機票吧。」

眾人陷入沉默。

「蓮芳,妳幹嘛哭啊?老師會好的。」齡玉看到蓮芳紅腫的眼睛,便安慰她。

「都是我害了老師,都是我不好。」說完這話又開始哭,齡玉知道她這一哭不是三五分鐘能結束的,只好一言不發等她自己停下來,這讓她回想到以前學《霸王別姬》的事。

李豫是少見擅長唱功的花臉人才,於是老師特別請來學校最資深的學姊,每週回來教一上午的課,希望齡玉班上幾個出色的旦角,能有人擔任起虞姬這個角色,好推出《霸王別姬》,希望讓學生們露露臉。

頭兩個月,教舞劍時沒什麼問題,等大家背好身段,請來京胡老師讓大家配上胡琴走一走。到齡玉一走完,學姐說話了

「妳是…」

「宋齡玉,唱武旦的。」齡玉手上拿著古裝的雙劍,但卻站著非常標準的軍人立正姿勢向學姐報告。

「難怪,妳每個點兒都走到了,我還沒見過誰雙劍耍得這麼順的。但是呢,要知道虞姬可沒有武功,她這套劍純粹是跳舞,苦中作樂,得表現出她的柔弱,襯出霸王的無奈和這齣戲的淒美。

要像妳這麼溜,那楚霸王何必擔心她的安危?要真像妳這樣一付提劍能上戰場的模樣兒,恐怕歷史都要改寫了。」

此時後面的同學全都在偷笑,齡玉的臉皺的像顆包子。

「怎麼啦?有話直接說沒關係。」學姐用她一貫溫柔的語調說。

「學姐,我…不喜歡讓人擔心。」

「台上嘛,又不是叫妳台下也這樣。剛才聽妳唱那段『二六』,明明有嗓子,怎麼不想挑樑當角兒呢?」

最後是氣質憂鬱典雅的蓮芳被學姐挑上,唱了好幾次。

但是蓮芳身體不是太好,每次請假時,就由成績第二的她上台。每次唱完虞姬,齡玉都覺得自己情緒接近崩潰邊緣,比任何一齣武戲都還要累。

最誇張的一次是,請戲的單位竟然點了《三娘教子》、《霸王別姬》、《武昭關》,這三齣都應該是蓮芳的重頭戲,總不能叫她一人趕到底吧。另外兩齣戲的唱詞多到會讓她發瘋,所以只好乖乖的接下虞姬這個角色。

這樣的困境,直到畢業進了劇團,團裡唱旦的學姐人數眾多,怎樣也輪不到她來這角色,才算是放了心。

「小玉兒,」蓮芳用濃重的鼻音叫她,把她從回憶中喚回。

「妳知道老師再婚的事嗎?」

「聽說了,正巧我在高雄,沒趕上喜酒。」齡玉緊盯著蓮芳的臉,蓮芳低著頭,始終沒有看她,低聲說。

「人是我介紹的,我是個笨蛋,竟然沒看出她居心不良。」

「怎麼?老師不是中風嗎?」齡玉驚訝的看著小武,小武說

「給氣到中風的。大概一個禮拜前,她偷偷把我爸的錢全提了去,還把爸櫃子下藏的那些金條也摸走了,加起來大概有四百萬吧。

妳知道他老人家省吃儉用一毛也捨不得花,為的是留給他幾個孫子將來過好日子,誰知道全讓那女人拿走了。

為這事兒他氣的血壓直往上竄,我不放心,過來陪他住幾天。今早十二點多聽到『咕咚』一聲響,出了房門就看見爸躺在廚房地上動也不動,才趕緊送來醫院。」

「沒報警嗎?」齡玉問

「根本沒這號人物,警察也沒轍呀。」還是小武回答

「沒……可…可…可是結婚要登記的呀?」

「那女的說怕我爸累,她一個人去辦就好了,拿回來的文件全是假的,我們也沒人發現。」

「假的!怎麼會?」

「她的身份證啊,辦來的戶口名簿啊,一切都是假的,問題是我們沒有一個人認得出真假,人家警察光看影本就知道是假的。」

齡玉回頭看著蓮芳「妳是怎麼認識這個女人的?」

「教會裡認識的,看起來人很好。有一回我帶老師去教會,她很喜歡和老師聊天,我就鼓勵老師追求她。」蓮芳說完又哭了起來。

「是誰帶她進教會的?」

蓮芳抽抽搭搭的說「有一次辦活動時,她自己跑來加入我們教會,妳知道我們不會拒絕別人的善意。」

齡玉對小武說「不能去告她惡意遺棄,然後就可以查出偽造文件,竊盜?」

小武說「警方接了偽造文件和竊盜的案子,但惡意遺棄得由我爸提出……」小武無奈的揮揮手接著說

「問題那女人很厲害,家裡所有有她的照片不是拿走了,就是從相本上撕了一半去。衣服搬空了,牙刷、毛巾、漱口杯全拿走了,整間屋子全擦過了。警方啥也沒查到。」

齡玉回頭問蓮芳「妳們教會裡沒有她的照片嗎?」

蓮芳抬起頭眼睛又紅又腫

「我不知道耶,應該有吧。六點修女就會開門,我去問問。」

「妳會傳簡訊吧?」蓮芳點點頭「把教會地址傳給我,我們六點在門口碰面。小武,老師有什麼狀況立刻通知我。」說完轉身就走,彭景華在後頭叫她

「小玉兒,妳打算做什麼呀?」

「讓一切事情回歸正途。」

 

 

齡玉是要回家拿她的自製指紋採樣工具組,記憶中她不知道多久沒有騎這麼快了,在捷運下方道路上把油門催到底,一路上連闖了好幾個紅燈,微弱的晨光並沒有提醒她注意自己的時速。

最後過了福林橋,她把車子停在泰北高中門口,壓抑住滿腔怒火,告訴自己「時間還夠用,現在不可以出任何問題」。

整理好情緒重新上路,她想起劇校開學第一天,言語笨拙的陳老師擔任他們的導師,什麼也沒交代,直接讓大家綁上腰帶就開始練功。

不知道如何處理女生問題的老先生,常常把很多事都丟給護士阿姨。當時覺得他不負責,長大了以後才真的理解,像老師這麼老實的人,要帶領一群住校成長中的青少女有多麼困難。

老師為了讓他們成材,常向校方爭取特聘優秀的老師來授課。等她自己也當了老師,才知道這是要真正心胸寬大的人,才能做到的事。而這樣誠懇、善良的人,卻遭受欺騙、背叛。

她的教會之行成果不多,只得到一張側面模糊的照片。修女說對方平常很害羞,不喜歡拍照。齡玉想「她當然不喜歡拍照」。

她和蓮芳各自回到榮總,老師手術已經結束脫離險境,但還沒有醒來,齡玉盯著老師的臉看了好一會兒。

「小武,我要要求你們夫妻配合我一件事。」她拿出了她的指紋採樣組。

「我要替你們和老師採指紋,以區分出那個女人的指紋。所以,你們還要有一個人帶我過去老師家,替我開門。」

小武懷疑的說「宋姐,警察都查過了,什麼也沒發現。」

「男警還是女警?」

「男的。」

「那就對了,女人有女人的秘密。」小武夫妻倆對看一眼,彭景華說話了

「你們讓她來吧,小玉兒有的是本事,她外甥又是警察。像是法律啊、抓賊啊這些個事兒,懂得比我們誰都多,就依她吧。」

於是齡玉採了他們夫妻的指紋,還趁著護士不在時取得老師的指紋,也細心替老師擦乾淨手指。

小武太太想要回家一趟,於是齡玉載她回關渡,順道開了老師家的門,留下齡玉一個人仔細搜查著。

浴室和廚房很乾淨,不用說,一定是鑑識人員搜查完畢後,小武太太把污痕全部刷洗過了。還會有什麼地方,是那個女人碰過,而警方人員完全無法料想到的呢?

她邊想,邊套上手術手套和口罩,走進老師臥室,衣櫃和桌子還留有採過指紋的痕跡,大概小武太太還來不及全打掃完,畢竟她自己還有三個在學的孩子要照顧,再賢慧的女人也來不及……來不及打掃?

那垃圾呢?都清掉了嗎?齡玉心中狂跳,快速走到前院一看,沒東西。後院呢?太好了,有幾個塑膠袋,裡面裝著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,顯然是待處理的回收物品。

齡玉翻了幾袋後,終於在第四包的最下面找到了她要的東西:一種色彩鮮豔,質地較厚的外包裝,當然是女性專用物品,而且有好幾個,小武老婆不住這兒,所以是那女人的。齡玉想著,終於有妳忘記帶走的東西了。

她把東西拿進屋內餐桌上,燈開到最亮,開始採指紋的工作。有一次電視影集演到一位年長的新進鑑識人員,他在鏡頭前努力的練習採指紋。齡玉把那段錄下來,反覆看了上百次,並且照樣的練習。現在她非常有把握的取下了一些指紋,重點是她知道女人會如何拆開這個包裝,所以會在什麼地方留下指紋。

齡玉取得了指紋後,興奮的心情忽然降到冰點。這些指紋要拿給誰?

不是警政單位認可的鑑識人員採來的,可以採用嗎?

不是在屋子裡面的東西上採到的,警方會接受嗎?

事隔這麼多天了,證據還有用嗎?

就算警方願意接受這個指紋,要沒有其他佐證,只怕在法庭上會被辯方律師打趴。此時她開始後悔自己沒有詳讀台灣的法律。

她打電話給飛鵬,劈頭就問「你和鑑識人員交情夠嗎?」

「還好,妳想幹嘛?」飛鵬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充滿疑慮。

「如果想套套交情,請他們幫我查一個指紋的主人,嗯,我只要她的真名就好了。哦,我們老師的新婚妻子失蹤了,我想私下盡點力。」

「現在有點難耶,阿姨,妳沒注意今天的新聞嗎?發生了袋屍命案,鑑識人員都忙翻了,上面盯得又緊,所有流程都要公開。也許過一兩個星期後,我可以拿蛋糕討好他們,但現在應該很難,妳很急嗎?」

當然很急,也許兩個星期後那女人就把四百萬花完了。齡玉默默的掛掉電話,思索著下一步該怎麼辦,還有一切可能的變數。下午兩點,小武走進來

「宋姐,妳還沒回去啊?」齡玉沒回答

「妳吃飯了嗎?」齡玉還是沒反應,小武看到一桌子的塑膠袋和雜物

「妳找到要的東西了嗎?」齡玉點點頭,推了一個包好的塑膠袋過去

「這裡面是我採到的指紋,不過,也許警方不會採用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問題很多,不知道該怎麼向你解釋,我先回去了,有進展會通知你。立文回來,或者老師醒來,都麻煩你立刻打電話通知我。」也不等小武回答,轉身就走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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