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五晚上,齡玉又在客廳用倒吊的姿勢看電視,每次她這樣做,其他人就必須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,才不會被她晃來晃去的影子擋住視線。

此刻DVD裡播出的是一九三九年福斯出品的黑白電影《巴斯克維爾的獵犬》。

齡玉最喜歡的片段是:福爾摩斯裝扮成一個瘸腿、白鬍子、眼神呆滯、說話大舌頭、個子矮小賣雜貨的糟老頭。

他把華生醫師騙到山洞,當華生故做威風的自稱是福爾摩斯,他就說:「那在這個案子,我就是華生醫師。」一邊大笑,(齡玉也跟著大笑)一邊拆掉所有的偽裝,當場長高成一百八十七公分、鼻子高挺、兩眼炯炯有神的大帥哥,華生氣得半死,他竟然還能拿出小提琴娛樂華生。

那個時代的黑白片比起現代的舞台更沒有偽裝,完全是一個鏡頭到底,這演員真的是太棒了。

飛鵬心想「可是也用不著同一段反覆看上整晚嘛,還每次看每次笑,三歲的小孩才有這種行為。」齡玉告訴過他這兩個演員的名字,但他並沒記住那一長串的英文。

此刻小山豬坐在單人沙發,飛鵬則硬擠在三人沙發的一側,兩人一邊享用蛋糕與檸檬紅茶,一邊看著筆電小聲討論著一個案件。

本來飛鵬想在自己房間討論,但小山豬抵擋不了超美味三奶蛋糕的誘惑,而上次他們在房間打翻滷肉飯事件讓阿姨很不爽,被規定只能在客廳或餐廳吃東西,只好在客廳悄悄的討論著。

「他說失蹤者家屬,都沒有接到勒索信件、電話?」小山豬低聲的問,

「沒有。」飛鵬一邊看著筆電裡的信件一邊回答。

「他說那人去哪裡玩?」

「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兼股東一起搭郵輪賞鯨。」

「擺明了預謀殺人嘛,我就想過這種事。」齡玉突然把自己放下來,坐在飛鵬旁邊說

「你們想想,賞鯨要離岸比較遠,又不是所有的甲板都有監視器,黑夜裡把人推落海底,真是一乾二淨,」說著,把身體斜向飛鵬「下船時難道船長會一個個點名不成?」

「哦,阿姨妳?」飛鵬遲疑的問著。

「犯人怎麼會知道監視器的位置?」小山豬問

齡玉擺出一付不可思議的表情:「你們是警察耶,難道不知道很多人住旅館都會帶著針孔攝影機探測器,尤其是自從《恐怖旅社》上映過後。」

「對喔,可是同行的人並沒有殺人動機啊。」小山豬回答

「每個人都查過了嗎?」

「查過了,先進的科技公司,錢賺的超多,沒有人對薪水或老闆不滿意。」還是小山豬回答,齡玉搖頭晃腦的說「那…他會海泳嗎?也許他想秀一下泳技,結果一去不回。」

「妳真的這樣想嗎?」飛鵬瞪大眼睛問

「瞎猜的。或者是鯨魚沒遇到,遇到大白鯊。」

「阿姨!」

齡玉不理會飛鵬的抗議,把光碟又倒回去重看一遍福爾摩斯拆掉偽裝的那段,一直笑到累了才又接回原來的話題

「你們以後要記得,凡是不想讓我知道的事,就不要在我面前討論。別以為我老,或者耳朵已經被鑼鼓震壞,我雖然體力退步了,聽力還是和年輕時一樣好。」

「妳知道什麼?」飛鵬忽然大驚失色「妳該不會偷看我電腦吧?」

「紀飛鵬,你真是太看不起我了,」齡玉又使出那招冷冷的看著飛鵬,眼皮眨也不眨,眼珠子動也不動的恐怖招數

「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在療養院多住三個月?那是因為我抓到院內的醫生做壞事,他們要掩蓋事實才陷害我的。」

齡玉說完又把自己重新吊上去,淺藍色褲腳明顯襯出護踝的黑。她先把身體向左轉兩圈,又向右轉三圈,飛鵬真希望她別這麼做,因為那彩帶鮮豔的桃紅色讓人眼睛好難過。阿姨都五十歲了,怎麼還能有這麼銳利恐怖的眼神?還有,在療養院多住三個月是怎麼回事?

「咦,阿姨,妳怎麼知道我們在討論什麼?」小山豬現在才反應過來。

「首先,你平常不是個會把音量放小,壓低嗓子說話的人。當我聽到『搭郵輪賞鯨』就在想,如果是你們自己要出去玩,一定會找小晶來一起計劃,甚至於會假裝客氣的問我要不要去,因為我一定不會去,所以根本不需要小聲討論。

再來,什麼事情讓你們在週末夜不好好放鬆玩樂,要這麼緊張的討論?還刻意不讓我和小晶知道,一定是公事。

可是公事為什麼不在警局討論,要冒著被我知道的危險在家裡說?一定不是你們自己局裡的事,而是別人拜託的,而且對方有要求你們幫他保密。

第三點,會讓你們共同認識,關心,且願意犧牲週末夜來幫忙的人是誰?你們兩個是警校同學,所以對方應該也是你們的同學。

警局調查中的刑事案件是用內部網路,不可能會公開在一般網路上,以免造成無謂的困擾。你卻是在家裡的筆電上看他的信;所以他是寄私人信函給你的,否則你在家裡應該收不到。結論是,這個同學和你們不同單位,純粹是因為友情而幫助他。

第四點,你們還說到『勒索信件、電話』,這就表示有失蹤人口案件。有人在觀光郵輪上失蹤,家屬沒有接到勒索通知,八成是死了。」

齡玉開玩笑的說「當然也可能在船上迷路,如果他是個超級大路癡的話。這,就是福爾摩斯的『演繹法』。」

小山豬嘴巴張成一個大大的圓形,飛鵬則是擺出向小學生訓話的樣子說

「阿姨,這是真實的刑事案件,和偵探小說是兩回事。」

齡玉明顯凹陷的眼睛瞪得更大了,故意在飛鵬面前晃來晃去

「我知道啊,通常你們都沒有小說裡的偵探那麼厲害,但是犯人也沒有像故事裡面的那麼強,所以推論起來是差不多的。你知道嗎,多數電影裡面的壞人都富可敵國。但要是真有那麼多錢,幹嘛不留著自己享受,卻拿來搞破壞,有神經病嗎?」兩隻手還學櫻桃小丸子那樣搖來搖去。

「阿姨,妳有沒有更深入的看法?」小山豬問

「欸,阿旺,」飛鵬喝止小山豬「這是真實案件耶,你不覺得拿真實案件請教一位福爾摩斯迷,」說著一隻手指指向齡玉「這樣很蠢嗎?」

齡玉再度讓自己翻下來,冷笑的看著飛鵬「紀飛鵬,我懂得東西比你知道的多太多了,學著點。」她把臉轉向小山豬,態度很認真

「依照紀錄來看,目前沒聽說過亞洲人有出現任何真正的變態殺人魔,通常謀殺案都有特定有原因,情殺、財殺、仇殺,你們又說應該不是同行朋友預謀殺人。如果是臨時起意,我們可以先把可能的人選分成兩類,一是其他房間的客人,二是船上的工作人員。

如果是客人的話,事先準備不周全而想要犯案,應該很難不引起受害者朋友的注意,這樣就會留下線索。唯一的辦法是半夜把對方推落水,可是怎麼甩開自己的朋友,再單獨把他約出來而不讓別人知道,有點難不是嗎?

船上的工作人員就比較方便掩飾,可是要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犯案,就一定要利用自己的專業能力。還有,他會使用他可以隨便動用而不會引人注目的工具,才能讓事情順利進行不露破綻。

舉例來說:如果是客房服務人員,那我會覺得是財殺,在房間裡看到被害者的錢財露白,趁著房客出去吃飯時偷錢,好死不死,被害者卻回來,他就乾脆殺動手殺人,我想是掐死的,所以沒有血跡。

屍體可以藏在放髒衣服的推車裡,半夜再丟掉,誰也不會發現。而所有的證據,什麼打破的杯子之類的,他都可以堂而皇之的換掉、洗掉,用漂白水破壞DNA結構,或者乾脆把沾血的東西扔掉。

當然,如果是我的話,會選在最後一天的早餐時間才動手,希望房客因為船上餐點太過豐盛而吃很久;不過這樣很冒險,一旦出事,收尾的時間會有點不夠。

或者是負責電力工作的人,趁他離配電室很近的時候拖進去用高壓電電死他。不過如果不小心的話,可能會造成大停電而引起注意,不對不對,這有點八竿子打不著,忽略它。

還有船長,他有自己的房間可以動手,不過,既然都當上船長了,何必冒著犧牲前途的危險去復仇或者偷錢?沒意義。

如果是廚師和其他廚房工作人員,這樣我會覺得是仇殺,因為廚房的人無緣無故不會去他房間。

那麼兇手可以假裝請他喝酒,帶到廚房再殺了他,用大剁刀肢解後包裝好當成肉品,藏在大冰櫃,誰也不會懷疑。而且,廚房裡面有血跡是非常正常的事。除非警方特意採集檢體化驗,否則根本沒人會發現異常。」

齡玉電視看得太多,常使用專業術語,對此飛鵬和小山豬都已經習慣了,但對於人肉混充食用肉品這件事實在很難接受。

「阿姨妳怎麼會想到這個,這樣好變態喔!」飛鵬說

「你沒看過《人肉叉燒包》嗎?」

「沒看過。」

「算你好運,你媽拐我陪她去看的,超噁。每個人離開電影院時,都把整包滷味丟掉。還有還有,」齡玉繼續說下去

「船上有表演人員或賭博莊家嗎?那可又是另外一回事。不過這些人總是在船客面前走來走去,曝光率太高,不容易犯案。

但如果殺手是郵輪的專業導覽人員的話,那就只能嚴刑拷打逼供了,找到證據的機率超低。他要把客人神秘的單獨騙出房間,推落海底比任何一個人都容易。」

小山豬說「可是我同學說他已經查過所有客房服人員的背景,都沒有與失蹤者有任何相關紀錄。」

「我想,你同學一定沒有很兇的逼問嫌犯,因為兇嫌應該很怕看到警察才對。一時衝動而犯下殺人案件的人,在動手前通常不會想太多。事實上殺人是做壞事的一條底線,一但越過那條線,就再也回不去以前的生活了,他會日夜惶恐不安。你們應該去看看《罪與罰》,這麼厚的一本書」

她用手指比了一個誇張的厚度「超過一大半在描述主角犯罪後的痛苦,還有內心的掙扎。」齡玉很誇張的表演出掙扎的樣子,然後伸出右手食指對小山豬說

「他只不過偷了一點點小錢而已。所以我不大愛看東歐和俄國的小說,那會讓我病情加重……哦……扯太遠了,拉回來。我的意思是說,那種第一次殺人之後,還能面不改色對著警察說謊的人,通常都只會出現在電視電影裡。」

飛鵬看著阿姨,心想「講話這麼有條理,她真的在療養院住過一年嗎?」然後問她「妳是認為要再檢查船員和郵輪內部?」

「是的。」說完這句話,齡玉又把自己吊回半空中。

飛鵬和小山豬對看了一眼,決定寫信給那位同學,將同學的資料與阿姨的意見比照歸納之後,建議他再檢查一下廚房及冰櫃。

 

 

幾天後同學寫了道謝信來,完全被齡玉猜中,兇手是廚房新來的學徒,屍體也真的藏在冰櫃裡。

因為兇手比死者瘦小的多,拖不動屍體,而且廚房外就是主廚的臥室。所以他花了整夜的時間先將死者分屍,切割包裝的很完美,簡直像是肉品公司直送,所以當時警方並沒有想到要拆開來檢查。

這次請鑑識小組做專業檢驗,才確定是人體部分。至於頭、手、腳則在犯案當晚就拋入海中。死者的太太在警局哭到昏倒,還得把她送醫急救。

經過仔細查問,當年兇手在死者公司上班,開除他不說,還寫信給其他同業不要雇用這個人,害他找不到本行工作。在船上看到受害者名字那一刻,就開始殺人的計畫。

他告訴死者希望能與他和解,想要回到本行,好意邀請他去廚房,請他喝進口高級威士忌。這樣將他誘騙到廚房冰庫裡,再用切肉刀從背後刺死他,所以沒人聽到聲音。

兇手原本打算下次出航再將其他部分丟棄,卻在此之前就被警方查出真相。

至於警方這邊,則因為死者同行友人並未在船上與兇嫌見到面。而當年他在死者公司任職時間只有一週,正遇到會計交接工作出了錯,所以勞、健保資料都還沒登錄,因此警方才沒懷疑這個人就是兇手。

同學因此受到局長的表揚,想請飛鵬和阿旺吃頓大餐以表達謝意,飛鵬看著信心中五味雜陳,不曉得這種意外的發展是好是壞。

他走到客廳,想告訴齡玉這件事,此時齡玉正在幫小山豬房東的女兒補習,小山豬很理所當然的當旁聽生。

妙的是兩位女士面對面坐在地板上,兩腿分開頂著客廳長桌較長的兩邊,讓身體貼近桌子(齡玉解釋過這個動作叫撕腿),桌上放了很多電腦列印了考題的A4紙。齡玉兩腿筆直,身體貼在桌邊,年輕女孩和桌子就有點距離。

「下一題:名詞解釋,何謂『落地掃』?」

「喔,這題我可能會喔,」小山豬很興奮地說,而飛鵬有一種不祥的預感。

「有一次我看一個廣告,裡面有個人穿著古裝,頭髮這樣綁起來,很長很長,一直這樣在地上這樣轉,頭髮就這樣掃地,還追著警察用台語說『大人啊!』」

只見齡玉的眼睛越來越大,左邊的眉毛越抬越高,飛鵬一手摀住自己的嘴,衝過去用另一隻手把表演的很認真的小山豬硬拖回自己房間。

齡玉回頭淡淡的對小女孩說:「凡是李火旺警官所說的與藝術相關的話,一律不可相信,否則你絕對考不上,知道嗎?好,我們繼續來看正確答案。」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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