飛鵬搬過來和阿姨住在一起已經三個星期。在搬進來之前他做足了心理準備,等待阿姨隨時來騷擾他,甚至於嚴重到影響自己的工作。

如果申請到偏遠一點的地方任職,也許會有宿舍,可是那又離女朋友家太遠。

信義區其實是個不錯的選擇,治安不錯,沒什麼大問題,只是附近房租貴得嚇死人。家裡所有的長輩都希望自己搬過來和阿姨同住,這麼大的房子,離分局又近,有個很大的獨立生活空間,浴室裡的浴缸夠大,像他這種身高還可以把腳伸直,電梯,廚房,網路,有線電視一應俱全,甚至還有地下室可以停摩托車,實在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搬過來,何況阿姨還不收房租水電費。

從高中以後就和阿姨很少接觸,阿姨住在療養院的那年,探視時間與人數都有嚴格限制,始終沒有輪到他進去表達一下關心,搬進來住以後才發現她是個不願與人親近的人。

雖然她會煮飯、做蛋糕給飛鵬吃,偶爾也會冒出來和小山豬或小晶聊兩句,但永遠沒有人能了解她的心。在家裡多數的時間她都躲在自己的房間裡,門上掛著「睡眠中勿打擾」、「冥想中勿打擾」或是「外出,別想撬開我的門」之類的牌子。

媽常說阿姨像隻貓似的,安靜,疏離,連吃飯、喝湯都沒聲音,真是完全正確。有時飛鵬想弄清楚阿姨到底在房間做什麼,卻連她走路的聲音都聽不見,就好像她的腳上也長有貓爪的肉墊。

這種行為讓自己都覺得好笑,還真是職業病,阿姨在做什麼那是她的自由,何必這麼好奇?

目前最嚴重的一件事是自己的體重,這三個星期,阿姨親手做的蛋糕讓自己在分局裡人氣提升不少,但腰圍也增加了不少。

昨晚約會時,小晶用手指頭捏他的腰,一直笑個不停。回家洗完澡鼓起勇氣站上磅秤,竟然胖了二點五公斤,所以今天特別早起一個小時,打算每天都去中強公園跑上三十分鐘,回來沖澡後再去上班。

飛鵬換上運動服和厚襪子,朝玄關走去,忽然聽到後面傳來一陣輕微的金屬撞擊聲,讓他全身的神經都緊繃了起來。

那是什麼聲音?鋁窗嗎?開窗還是關窗?後陽台還是廚房?不會吧,這裡是七樓耶。飛鵬後悔把手槍鎖在警局的保險櫃裡,他保持安靜走向廚房,沒有人;順手拿起一把菜刀走向後陽台,還是沒人,連晾衣架上的衣夾都沒晃動,那就只剩下阿姨的房間了,要不要過去看看?

他當然知道阿姨有一身的本事,高中時老師請她到學校教一段表演,齡玉讓學生練一套叫「大刀對劍」的固定招式。

在練習道具尚未送來之前,飛鵬親眼看到她舞動從國術社借來的兩百公分金屬大關刀示範。那把關刀看起來比齡玉整個人還重,她照打不誤,刀子還不會砍到地上或砍傷人,甚至在幾招危險的動作後,對手的木頭劍都沒受損。

問題是阿姨的身材又瘦又小,萬一闖入者是個高大的男性竊賊,阿姨可不一定對付得了。想到這裡飛鵬決定冒著被揍兩拳的危險,用力敲齡玉的房門。

「阿姨,阿姨,快開門。」

「你幹什麼啦。」

「妳沒事吧?」

「除了被你嚇醒之外一切都很好。」飛鵬仍然不放心,萬一此刻竊賊藏在床下,只等自己一出門就動手怎麼辦?

「阿姨,家裡好像有小偷,妳開門讓我進去看一下好不好?」齡玉用力的把門打開,門口「睡眠中勿打擾」的牌子搖晃著不斷打在木門上,發出很大的撞擊聲。只見她裹著大睡袍,罩著浴帽,臉上還塗著厚厚的綠色深海泥,曙光透過窗簾隙縫照在她臉上,看起來有點嚇人。但真正可怕的是她用那殺人的眼神瞪著飛鵬

「你才當了多久的警察就得了職業過敏症?這裡沒有小偷,只有兩個神經病,其中一個手上還拿著菜刀。」

飛鵬呆了一會才理解阿姨的意思,忍不住想笑,但現在不是笑的時候。他大步衝到床邊掀開床裙趴下去檢查,再拉開窗簾,打開浴室門,甚至是衣櫃,真的沒有半個人。

「滿意了嗎?」隔著面膜看不出齡玉的表情,但聲音明顯的不高興。

「喔,對不起,我聽到怪怪的聲音。」

「是喔,那以後我東西都得放的好好的,不然連一支原子筆掉在地上,你都會殺進我房間。」

飛鵬尷尬的向齡玉道歉。被阿姨轟出房門,發現自己已經浪費了八分鐘,於是他把菜刀放回去,快速的跑道玄關穿上慢跑鞋。

 

 

飛鵬快下班了,今天很無聊,早上的工作是四處去警告對講機沒裝監視器又沒警覺心的市民們,不要隨意替陌生人打開大樓大門,因為對其他住戶來說,這樣是很危險的。

整個下午,他都坐在辦公桌前整理公文。這時小山豬跑進來,打開電視轉到新聞台叫大家過來看。此時主播正說到:

「……原來林信群賄賂法官的證據,包括所有存摺與帳本,還有林信群岳父的親子鑑定證書影本,都被掃描下來,以電子郵件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郵寄至各大報社會版記者的信箱中。警方技術人員循線追蹤,信件是從中山區的某間網咖寄出,店裡的監視錄影中,也無法看清楚寄件者的樣貌。

這些文件上甚至於有著清楚的林氏夫妻的指紋,就好像原稿已經被鑑識專家取過指紋一樣。

現在所有的媒體都爭相報導這則新聞,因為在此之前,並沒有人知道林夫人和這位著名的性侵嫌犯,竟然會是同父異母的姊弟!這對林夫人一直以來保持的完美形像,無疑是很大的打擊。

而賄賂款項,則是以三萬到二十萬不等的數字,並以不同人頭戶或公司戶的名義分別多次的,匯入法官、法官的妻子與長子的帳戶,雖然總金額高達三百六十萬,仍然沒有引起金管會的注意。」

同時新聞又報導,在這件事情發生的前一晚,林信群家發生了一起竊案:

「林信群本人於竊案發生當晚,與夫人在劇院觀賞傳統戲曲的演出,只有菲傭一人在家。她表示,才看到竊賊一眼就被迷昏了,當林先生與夫人回到家時,她仍處於昏迷狀態。第二天早上,林家才在後陽台發現對外的窗玻璃被挖了一個大洞。林家人表示,當時沒有立即報案,是因為並未遺失任何物品。

警方表示,犯案的人應該是個慣竊,做案手法高明。保險箱上不但沒有指紋,也沒有留下任何DNA證據,地上沒有留下腳印,就連手套是布質還是皮質都沒有留下任何紋路可以追查,只有在窗玻璃的缺口上留下極少量的纖維。

根據前輔仁大學織品服裝系主任的說法,這是常見冬季運動服所使用的布料纖維,每年各大服裝連鎖店都會賣出數萬套這樣的衣服,對破案的幫助不大。

依照菲傭的描述,警方估計竊賊身高約在一百六十公分到一百七十公分之間,身形有點臃腫,但很難分辨性別。竊賊頭戴著滑雪帽,臉上有反光滑雪墨鏡,和一個大型的黑色口罩,她實在沒辦法描述竊賊的容貌。

至於竊賊入侵的路線,警方至今仍無法判斷,究竟要如何才能從一片光滑的玻璃牆攀爬到五樓而不留下痕跡。警方希望知情的民眾能提供破案線索。

至於這兩件案子之間是否有所關連,民眾都抱持肯定的態度,警方則表示,沒有證據之前,絕不妄下定論。但是林信群的律師團堅稱這些文件都是贓物,不應該,也不能為法庭所採用。」

飛鵬說「這太玄了吧。」

小山豬「對啊,如果這些證據真的是偷出來的,在法庭上就不能採用。」

分隊長在旁冷笑「拜託,你以為中山分局的隊長是傻瓜嗎?他一定會利用查竊案的時候,把林信群的家徹底的翻一遍。」

飛鵬說「那麼,那件性侵案會重開了?」

分隊長說「一定得重開,現在又不確定存摺影本是否就是贓物,何況法官們可不希望每天上下班時被一大群記者追著不放,還有,你們要了解,人活在世界上怎麼可能沒有敵人呢?」

小山豬對飛鵬說「你阿姨一定會很高興。」然後再回頭對分隊長說「最近大概又有蛋糕可以吃了。」飛鵬笑著點點頭,把椅子轉回面向電腦,打開新聞網頁,網路上討論得沸沸揚揚。

「這個人是英雄,怎麼能叫他竊賊呢?太過分了。」

「他又不是執法人員,怎麼可以隨便去搜查別人家,這是侵犯隱私權。」

「包庇性侵犯的傢伙,我不認為他算是人。」

「他只是替執法人員做他們不方便做的工作,我相信警察們一定暗爽在心。」

「可是偷出來的證物就不能採用啦。」

「性侵案會重開啊。」

「一個老百姓能查到賄賂的證據,警方難道查不到?」

「也許他自己就是警察!」這句話讓飛鵬嚇了一跳。

「又沒有證據顯示是同一個人做的事。」

「很明顯好嗎」

「大家覺得要給他個什麼封號啊?」

「我想叫他『小飛俠』,因為他可以自由進出五樓不留痕跡,又用這種很頑皮的手法來解決事情。」

「不知道五十樓她上不上的去?」

「為什麼用『她』?」

「你怎麼知道她不是女的?」

 

 

飛鵬估計阿姨今天心情很好,約了小山豬和小晶一起回家吃晚飯。果然一打開大門,新鮮的飯菜香味撲鼻而來,三個人乖乖的洗好手坐下來吃飯。

餐桌上擺著培根炒高麗菜、雞鬧豆腐、炸鯛魚排、蛤蠣湯,甚至還有一碟巧克力餅乾,看起來阿姨心情真的很好。

「阿姨妳不吃嗎?」小晶問。

「我吃過了。」

「我阿姨很少吃晚餐。」飛鵬低聲解釋。

其實這是因為齡玉念劇校的某一年,有個學科老師在學校禮堂放《幻想曲》給大家看,很多人都睡著了,但齡玉看得很認真。其中有一幕讓她印象特別深刻,就是那隻跳芭蕾舞的河馬公主。

她心想著,如果自己變得和廚房阿姨一樣胖,再踩上蹺,十足就是那隻芭蕾河馬公主!還是河馬芭蕾公主?都一樣啦。

從此以後她三餐都只敢吃到八分飽,而且絕不碰點心和宵夜。等到淡出舞台,因為運動量銳減,更是連晚餐都很少吃。後來因為不喜歡出門,學了幾道拿手好菜,但每當只有一個人在家時,往往懶得起來煮飯,常會餓到頭昏眼花摔下床。只好養成在家裡存放奶粉的習慣,沒辦法,鮮奶總是放到壞。

現在她當然覺得自己很傻,當時那位老師真的非常用心而且神通廣大,才會拿到這麼偉大的作品放給大家看,但自己的心得竟然是千萬不要發胖。不過她今晚切了一顆蘋果,端過來和飛鵬他們一起用餐。

「阿姨妳有看新聞喔。」

「你說林信群的案子啊?每個網路首頁都是,想不看也難。而且每家電視台都不停的播出走馬字幕,簡直是強迫收視。」

「所以妳是真的心情很好。」飛鵬下了結論。

小晶問「阿姨,妳很關心這個案子啊?」

齡玉放下手上的蘋果微微低著頭,餐桌上的燈光打在她的臉,垂落的髮絲在齡玉臉上造成幾道陰影,她用最慢的速度說著:「前幾個月我幫一個學妹代班,到幾所小學做校園巡迴公演。我太久沒上台了,卸妝卸得很慢。

那天所有人都走光了,最後只剩我一個。離開學校時經過附設幼稚園的門口,看到一個女人坐在牆角那裡哭,我過去和她聊天,才知道她就是受害者的媽媽。

她告訴我整件事情的經過,還有法官駁回的理由,還告訴我說她是個單親媽媽,已經沒錢再請律師了。我當場氣到想直接殺去宰了那個性侵犯和法官。

網路上的人都叫那個法官是恐龍法官,我才不相信呢,能夠取得這種地位的人絕對不笨,一定是……」

齡玉忽然沉默下來,用力切了一塊蘋果,惡狠狠的塞進嘴裡。

「那妳會不會很欣賞那個偷證據的人?」小山豬問。

齡玉挑挑眉,「效果還不錯,不是嗎?」

飛鵬正要開口「阿姨」,齡玉立刻用切蘋果的刀子指著飛鵬,嚴厲且快速的說

「我不是公務人員更不是警察,我有權公開表示贊同這個人的行為,你如果夠了解我的話,就知道永遠不要企圖改變我的想法。」飛鵬只好閉上嘴。

小山豬完全沒注意到氣氛突然變得凝重,只覺得阿姨嘴巴含著一口蘋果,還能把話說得又快又清楚,真是讓他佩服極了。小晶說話緩衝凝重的氣氛:

「我相信這兩個人都會有報應的。」

「會嗎?」齡玉的眼神充滿了恨,同時也充滿了茫然。

一會兒小晶又說「所以,阿姨妳現在都是在導戲?」

齡玉深吸一口氣,試著讓自己放鬆,她不想再吃躁鬱症的藥,那會讓她怕風,而且覺得自己變得好笨;她從來不喜歡覺得自己柔弱,或是當個笨蛋。她揉揉太陽穴說

「我不覺得那是導戲,應該叫身段指導才對。每次和那些演員討論角色,最後不是遭到反對就是白費工夫。

其實地方戲曲演員找京劇演員導戲,都是為了身段的問題,像這種傳統劇本,在戲或角色的本質上,他們都有自己的見解。

所以有時我寧願去教表演課,這是退休京劇演員的外快來源之一,可是成年人很難教,因為他們的動作模式已經定型了。」

「我那天看得很過癮耶,」小山豬很開心「我都不知道台北的歌仔戲團演的比屏東的好看。」

「這個團是屏東來的。」

「真的假的?我怎麼不知道?」

「也許你以前沒注意。」年輕人多數不關心傳統戲曲,齡玉已經習慣了。

「是喔,阿姨,昨天我房東說啊,她女兒想考戲曲學院,問妳可不可以幫她補習一下?她會付妳學費。」小山豬那天就是帶房東女兒一同去看戲,現在這小女孩很崇拜齡玉。

「學費不重要,但你叫她要先上網把歷屆的考古題都印下來,這樣我才好幫她抓住考試的方向,不會漫無目的的上課。」

飛鵬很高興阿姨接下這工作,這樣對她是有好處,因為幫助對戲曲有興趣的年輕人,是阿姨第三喜歡的工作。第一是照顧小寶寶,第二則是當偵探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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